再次接到从昆明打来的电话,上海退休干部王士斐觉得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。熟悉的是声音还是那样清脆悦耳;陌生的是话语间已退去十多年前的那种稚嫩,是成年人的口吻。“她还叫我叔叔。她是我19年前结识的彝族女孩管俊兰。”
援助大山里的彝族女孩
“王叔叔,你好,我叫管俊兰。我从小爱学习。我的父亲有肾结石,经常发作,靠吃中药缓解。母亲经常头晕。弟弟从小腿脚残疾,行走不便……”——管俊兰
“你好,管俊兰。听了你的事,我非常难过。这次多给你寄了600元钱,你先带弟弟去医院好好查查。”——王士斐
云南省石屏县龙武镇,一个距离县城87公里的小山村。“当地山高谷深,农民靠种粮食和蔬菜为生,主要的经济作物是烤烟和白萝卜。”这是2001年4月,王士斐随上海奉贤区援滇教师慰问团赴云南龙武镇的最初印象。
在深入走访当地以后,同行的9人决定,每人结对援助一名当地的贫困学生。王士斐回到上海后,他收到来自红河州石屏县教育局推荐的学生情况表,管俊兰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。
“孩子当时读初一,成绩不错。根据当地的要求,我们每学期只给她300元资助费,我觉得太少,每个学期都给她500元,逢年过节,或者她家里人生病时,我也会给她寄点钱。”很快,王士斐和孩子结上了对。彝族女孩叫他“王叔叔”。“实际上,她比我女儿还小很多岁呢。”
王士斐写信给她,让她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和当地农村的环境介绍一下。从她的回信中,王士斐得知管俊兰一家都是农民,父母和弟弟都身患疾病。
然而,王士斐给俊兰的钱,她并没有拿去给弟弟看病。“叔叔,真的谢谢您给我们家的帮助。说实话,您寄来的几次钱我们都没用来看病。以前我家很困难时,我们借了姑姑家的钱,姑姑家现在有困难了,我就把这些钱都还给她了,弟弟和爸妈的病也没能治上……”
看了来信,王士斐深感山区人们的困境:“他们不到万不得已,是不肯进医院的。”
每封信都给她出个题目
“小升初的时候,我考了全校第一名,可以上县一中。那时因为穷,有人会把名额卖给别人换钱。但妈妈说,只要我愿意学,砸锅卖铁都要让我读书。”——管俊兰
“孩子,你读过《孟子》吗?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……你现在承受的痛苦,都是成长的必经之路。”——王士斐
每到期中、期末考试后,王士斐都会收到俊兰的来信,向他汇报学习成绩。“俊兰读书非常用功,人也老实,信件从没有迟到过。”后来,王士斐觉得这样的信太过于刻板,他有心通过书信,培养孩子的写作能力。“或许是因为做报社编辑的职业习惯,每次写信,我都会给她出个题目。”
“俊兰,下次你能不能讲一下你家乡的风景和环境?你能介绍一下彝族人的生活习俗吗……”但是每次孩子的回信,都让王士斐感到失望。“我发现她总是写不出什么东西来,文字平淡、空洞,味同嚼蜡。虽然我一直说这说那启发她,但无济于事。”
后来,王士斐索性把他在报纸上发表过的一些小文章寄给她,供她参考,教她从生活中学会观察,积累作文材料,安排结构,提炼主题……慢慢地,孩子逐渐开窍,文字活络起来,信里也开始有了一些她自己的生活。
“叔叔,您捡过蘑菇吗?我们这里每逢雨后,蘑菇就会疯长。我捡了许多,拿到集市上可以卖很多钱……在山上,我听到人们在对山歌,还看到许多小动物,我还见过小狐狸呢!我们虽然没有什么富裕的生活,可这儿依然很美,以后等我有钱了,会把它变得更美……”
俊兰的每封信,都会在最后署名“远方的孩子”。对王士斐来说,管俊兰早已成了他的朋友和亲人。“实际上我对孩子经济上的资助是非常有限的,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给她智力上、精神上的支持。”
在他看来,这个彝族姑娘质朴、善良,和上海的孩子相比,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。“你只要给她一点点阳光,她就会非常努力地成长。”
高考前夕,王士斐给她买了一套历届全国高考试题,孩子兴奋得不得了,直接打电话过来:“王叔叔,您给我的学习资料,我们这里从来没有看到过!我太开心了!”王士斐没想到,自己在新华书店买的这套书,竟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力。“我卷了厚厚一大捆寄过去,小姑娘全部都认认真真地做完了。她能考上大学,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毅力。”
孩子想放弃时给予她鼓励
“王叔叔,上大学一直是我的理想,我的目标是复旦大学。我一直不敢告诉任何人,因为我担心说出来没考上怎么办。不说,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。可现在我要断掉这条后路,这样,我才会更加努力。叔叔,您不会笑我吧……”——管俊兰
“努力是一定会有回报的。希望你能考上理想中的大学,最好能考到上海。如果你能来上海读书,我还会继续支持你。”——王士斐
成长,不会是一帆风顺的。孩子第一次说想放弃,是在初一第二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。俊兰给王士斐打电话,第一句就说:“叔叔,我不想读书了。”“怎么了?”王士斐关切地问。女孩说:“我们家种的萝卜今年大丰收,以后我们都会用这种良种来种大萝卜。”问她为什么不想读书,她说不上来,只说萝卜丰收了。
王士斐猜出了个大概,便问:“你们家今年收了多少萝卜?”回答说:“很多很多。”“很多是多少?是50公斤?500公斤?1吨?”“大概有1吨吧!”“收购价多少钱1公斤?”“0.10元。”“那你家今年就有400元收入了吧。但是400元能改变你家的状况吗?能给爸爸妈妈和弟弟治病吗?”一连几个问题,让孩子哑口无言。
电话搁下后,王士斐给她写了一封长信,指出她还是怕辛苦、想逃避激烈竞争的事实。没想到,这封信起了奇效。很快管俊兰就回信了:“叔叔,我想通了,我要读下去,而且一定要读好,要赶上班里成绩最好的同学!”
精神的力量一旦爆发便不可阻挡,俊兰的成绩从中上水平一直往上蹿,到初中毕业前一直排在年级前10名。中考,管俊兰考取了省重点高中,但孩子放弃了这个机会,选择了石屏一中——位于石屏县的一所重点高中。
“叔叔,我没有去上省重点,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实在困难。选择到县重点,县里面还会给我一点奖励,免去一部分学费,可以帮家里省一点。”听着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的话语,王士斐鼓励她。“只要你认真读书,不管在哪里,都能考上好大学。”
俊兰上高中后,更是发奋读书,王士斐对她也不再有什么说教。2007年,管俊兰高考考出638分,高出一本线63分。王士斐知道她一心想填报复旦大学,但毕竟关系到孩子的一生,他不敢替她拿主意。最后,管俊兰考入四川大学经济系。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,管俊兰在电话里大哭了一场,因为有比她分数低28分的同学被复旦大学录取,而她自己没有胆量填报。
大学毕业时,管俊兰听了王士斐的建议,一连向建行、工行、农行等报名考试,接连收到各家银行的录取通知,最后她选择了昆明建行,从事为客户分析金融产品的工作。
最好的祝福是不去打扰
“叔叔,我长大了,经历了这么多,我确信自己长大了。明明是一样的条件,别人能做到的,我就算花10倍的力气也一样要做到。有一种火鸟,在燃烧的剧烈疼痛中会重生,变成更棒的自己。我也能像它一样,在烈火中重生……”——管俊兰
“俊兰,叔叔知道你一定很忙,又带孩子又要工作,这样的生活我们也经历过。我的两个孩子相差3岁,那时真的很苦。你不要考虑给叔叔什么东西,我什么都有,只要你们好了,我们就高兴。祝你全家幸福快乐。”——王士斐
2014年,管俊兰结婚了,2017年有了第一个孩子,2019年有了老二。管俊兰的弟弟在昆明的云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上学,脚还有点残疾,一直没有做手术。爸爸跟着俊兰的叔叔在昆钢打工,一个月赚3000元。家里的经济状况变好了,只是管俊兰最爱的妈妈在2012年因为脑出血,永远地离开了她。
王士斐和管俊兰的最近一次联系是在今年初。王士斐在美国上大学的外孙女因为要写一份关于中国教育的报告,希望以管俊兰的故事作为其中案例。经过这次联系以后,王士斐才得知俊兰的近况。“孩子长大了,我的帮助也就到此为止了。”王士斐说,最好的祝福就是不打扰她的生活。
有时候,王士斐会把管俊兰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孙子听。“我希望他们也和我当年一样,每人对口帮助一个贫困学生。”
王士斐的外孙女读教育专业,毕业后的第一站是到贫困地区支教几年再工作。大孙子在上海健康医学院学医,将来要成为一名给农民看病的乡村医生。“我总是鼓励孩子们到最困难的地方去,不要窝在城市里,必须心里面想到有困难的人们,为他们着想……”
管俊兰今年33岁,有两个可爱的女儿,一个5岁,一个才8个月,在昆明安了家。王士斐基本参与了管俊兰19年的人生轨迹。“我最庆幸的,是在她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上,自己能给她指点方向。”
2010年上海举办世博会的时候,王士斐曾经邀请管俊兰来看看上海,但孩子怕麻烦到他们一家,最后还是拒绝了。相识19年,直到今天,他们仍未见过一面。(记者 黄尖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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